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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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兗州,東阿。

天地似乎也覺得倦了,它收起了那些無休止的宣洩,轉而掛上了和煦的面容。

暴雨停了,世界又恢覆了祥和寧靜,按照以往的慣例徐徐行進。

什麽都沒變,但是,所有的一切好像又都發生了變化。

世事難料,在如此危急的局勢下,曹操的病卻突然惡化,他的身體極為迅速地灰敗了下去。

這位縱橫一生的梟雄如今已經虛弱到了極點,甚至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
盡管醫者只戰戰兢兢地與他說些“七情不調、情志失和,以致氣血淤塞”的鬼話,但他卻清楚地知道——大限將至。

野望、機心、韜略……這些如影隨形的東西全都如幻影般離開,此時的他就好比天底下最普通的一位父親,不舍地牽掛著自己的兒女。

“咳咳……”他努力地清了清嗓子,企圖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清晰些,“子脩,你雖機敏,威望卻……不足以震懾兗州士族……如今之計……只能暫退,以待來日……”

“諸事不決,但問……”說到這裏,他似乎是扯著嘴角,極費力地苦笑了一下。

確實可笑,他疑神疑鬼了一輩子,到頭來卻發現,身邊最值得托付的人,竟然是……

“……荀文若。”

——被他猜疑了許久的荀文若。

在這生死彌留之際,那根橫亙在兩人之間的,名為“疑心”的軟刺,似乎終於被曹操拔去。

他望著頭頂綴有流蘇的床帳,忽然就回想起了與荀彧初初相識的那段日子,彼時把酒言歡、共論時勢,真是再相合不過的知己了……

誰能料到,誰能料到,他竟會對文若起疑心呢……

他原本是想嘆氣的,可這破破爛爛恍如漏風的身子委實難受,他也便停了動作,閉了雙眼。

許久之後,游絲般的聲音才悄然響起。

曹昂聽不真切,便極力地拖著自己僵硬的身軀膝行兩步,湊到曹操蒼老的臉龐之前。

“務必為我轉告文若……曹操負他,待我死後,盡可另投他處……”

說話人的手倏而垂了下去。

一顆璀璨的命星,以所有人都沒預料到的速度,極為迅速地黯淡了下去。

未滿五歲的曹植似乎明白了什麽,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,卻被他旁邊的二兄一把捂住了嘴。

曹昂的眼眶尚且通紅,但當他轉身的時候,周圍侍奉的人卻隱隱從他身上窺見了一絲他父親的威嚴。

他沈著聲下令,“膽敢洩露消息者,殺無赦。”

侍者無不行禮稱是,依次退下。就連年幼的曹植也被他嚴肅的神情嚇了一跳,甚至忘了要繼續哭泣。

見狀,曹昂無奈地嘆了口氣,他俯身看著年幼的阿弟,輕柔地出聲勸哄。

“布谷——布谷——”,窗外的飛鳥晝夜不停地啼叫著,也不知是在為春的逝去而悲傷,還是在吊唁這座州府的主人。

曹昂側耳聽了許久,方才用混混沌沌的腦子辨出——這是杜鵑鳥的聲音。

君主杜宇在死後化為杜鵑,殷殷切切地守衛他的蜀國,那麽他的父親……是不是也會將魂靈寄托於杜鵑,以守衛幼弟,守衛母親,守衛兗州呢?

他這樣想著,悲戚的心也仿佛有了些許安慰。

轉眼日落西山,弦月慢慢爬上空蕩蕩的夜幕。

一陣清脆而富有韻律的聲音悄然傳來,環佩叮當,聽著應該是玉石撞擊的聲音。

曹昂聞聲望去,與來人的目光直直撞上。

許是趕路匆忙的緣故,青年的鬢發有些雜亂,但這並不影響他卓越的風姿,反而讓這個冰清玉潔的君子身上多了些人間的煙火氣。

荀彧拱手向曹昂行禮,“荀彧拜見大公子。”

來傳信的屬吏只說主公急召,並沒說明緣由,但荀彧還是以敏銳的直覺,發現了一路的不妥之處。

曹昂的話證實了他心中不詳的預感。

“荀先生,父親……歿了。”

恭謹守禮的君子罕見地失了態,他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向曹昂,疾呼出聲:“主公……”

他的一顆心直接沈到了谷底,怎會如此突然?

主公戎馬半生,身體一向強健,唯一的毛病也就是那遲遲不能治愈的頭風。可……可頭風就算再怎麽發作,也絕不至於惡化得如此之快!

當此危急之際,兗州卻失去了一州之鎮。曹操病逝的消息若是傳了出去,不說軍心渙散、士氣低下,恐怕都不用等敵軍攻進來,城中那些蠢蠢欲動的士族就要打開城門,“簞食壺飲,以迎王師”。

夜已深,窗外的杜鵑卻還未離去,淒淒切切地站在枝頭。泣血般的哀鳴聲一點一點地傳進來,平白給肅穆的州府添了幾分寂寥之意。

“父親臨終前有一言,托某轉告先生。”曹昂盡量使自己的神色變得平和,但他緊抿的嘴唇還是洩露了心中的忐忑與不安。

“父親自認對您不住,若是先生要另尋去處,曹家上下絕無怨言。”

似嗟嘆似感懷,似悵然似惋傷,曹昂沒看懂荀彧臉上的神色,只知道這位曾被父親有意疏遠的荀司馬,沒有半點猶豫地撩袍跪下,向他行了最重的士禮,語調鏗鏘地說道:

“石可破也,而不可奪堅;丹可磨也,而不可奪赤[1]。荀彧之志,亦猶如此。”

曹昂無聲地松了口氣,連忙伸手將將人扶了起來。

荀彧斂了心中的悲意,盡量平和地向眼前的人發問:“公子,如今城中形勢如何?”

“父親遺命秘不發喪,某已全力封鎖了消息。”

封鎖消息,確實是再妥當不過的處置方式了。可以如今的局勢來看,這消息真的還能封鎖住嗎?

前些日子尋訪醫者的聲勢,他可是在範縣都有所耳聞啊……更別提士族的眼線,敵軍的密探了。

“公子容稟,此法恐有些欠考量,有心之人稍加刺探,恐怕就能得出推論。”

曹昂的神色不覆之前鎮定,慌了一瞬後,他又很快醒悟過來,“請先生教某。”

剛剛及冠的青年斂容正色,肅然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後,又毫不猶豫地拜倒於地。

荀彧起身避開,並不願受他的禮節。然而曹昂遲遲不肯起身,他便只好跟著拜下去。

“公子言重,這本就是荀彧的職責所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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